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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大同:青马的故事 ㈡拴马

青马的故事作者:李大同
下面刊出的故事,文风、文体与前面几篇的文字大相径庭,因为我的青马训练、参赛的全过程,44年前就以《赛马日记》的形式写下。时至今日,已经成为个人精神史中的“文物”,而文物是不能修改的。那时文字尚且稚拙,而且不可避免地带有些许那个时代的痕迹。不过我相信,对亲身经历绝对忠实的记录,会给这些缺陷以某种补偿。——作者

这是当年在草原上写《赛马日记》的本子

 二. 拴马 

1973年5月27日

春末夏初的夜,依然略带微寒。蒙古包顶毡没有盖严的隙缝中隐约可见的几颗明星,渐渐地没入到愈来愈白的晨曦里。听不见公鸡伸长了脖子的枯嚎报晓,却响起了几声刚刚苏醒的百灵的鸣啼,分外清新、悦耳。


我躺在枕头上,恼怒地回想着昨天抓马的情形……


去年夏天放开后一直没骑的青马,仿佛又成了龙!一个马倌撒了杆子,一个马倌被拽下马去,新袍子扯了个稀烂。最后好不容易又套住,三根马杆从三个方向勒住。可是当我过去上笼头的时候,青马又几次狂暴地直立起来,打着吓人的响鼻。最后没办法,一直勒得这畜牲躺在地上时,才勉强给它带上了笼头。


几个马倌儿团团坐在地上,点起烟来,不停地抹着汗,气喘吁吁的。

我们聊起了7月中旬将要召开的查干诺尔公社那达慕大会。讲到赛马时,那其格上下打量了一番绊在那里的青马,说道:“这青马要说可真是匹好马,就是太不老实,小孩不知能不能骑……”


“哼!”他的话还没说完,旁边坐着的一个名叫道尔吉的乌日根大队马倌儿发出不屑的鼻音,“你们雅干西勒分场的破沙窝子里能出些什么正经马?!历来那达慕上你们的马得过第几名?还想在那达慕上出出风头,别做梦啦……”他十分可气地把最后一个音拉得长长的。


那其格和嘎那相视无可奈何地笑了笑:“那倒是,好马是有,是认不出来,还是不会拴?”


道尔吉听了这有气无力的反驳,高兴得蒜头鼻子都红起来了。他站起来,竖起套青马时被折断了的马杆,“哗”的一声翻上了马,临走回头还叫着:“要说前几名,还得看我们的……”


我和嘎那一起往回走。平时说话异常风趣的嘎那今天一语不发,道尔吉那副得意洋洋的面孔一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浑身难受,是真的吗?


“哎!嘎那,道尔吉刚才这么踩霍我们,咱们雅干西勒的马真没有跑得好的?”我忍不住问道。


“没办法,可不是吗!”嘎那耸了耸肩:“跑得最好的一次是1963年那达慕上老龙德格拴的一匹白马,只跑了个28名,打那以后连牌子也没有得到过!”


我哑口无言了。龙德怪(蒙古语:“怪”是对年长的人的尊称)是四十几年的老马倌了!他拴出来的马不行,别人?


太阳出来了,金辉透过蒙古包门上淡绿色的小窗帘,昏暗的包里刹时布满了柔和明亮的光。


A“霍”地一声坐了起来,拉长声音“啊”的一声,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,立刻大叫起来,手“啪”的一声砸在我的腰上:“嘿!包斯!包斯(蒙古语:起来)!青马今天就得骑,看它昨天那个‘马牙格台’(不老实,躁动的样子),真当不住给你尥上天去!”他以一贯迅速的动作,三扒两下穿起衣服窜出去了。


我努力驱赶着脑子里刚刚充满的不愉快,套上衣服钻出包门去。

好个清晨!没有一丝风,一层淡淡的、飘渺的白雾在阳光的驱赶下迅速地向远方驰散。沙丘上的细石,迎着东方,射出五色缤纷的光采,让人睁不开眼。才长出一寸多高的青草,吸吮着露水,拼命向上窜长。睡过了漫长的冬天,又到你们出头的日子啦!


一到挤奶的季节,女同胞们就开始比男人起得早了!这会儿刚刚5点,她们已经挤完了十来头乳牛,穿着沾满了奶嘎巴儿的大花袍子在那打扫牛圈呢!老董提着两桶满满的牛奶从我旁边经过时,甚至得意地“哼”了一声。


A站在南面的一个大沙窝子顶上向这边挥着手,发出一声声的长吆“嘿——西!”马大概在那儿!我回包拿了一个笼头,三步并做两步冲上了A站着的沙丘。青马正在下面。

“你看那小子,好像大难临头了!”A指着青马说道。


青马一会儿高昂着头,竖起耳朵向这边警惕地观望着,一会儿又把“哼哼”作响的鼻子伸向地面,不安地移动着四腿,拼命想摆脱马绊的束缚。


我们走到它身边,青马原地打了两转,终于挺起胸膛注视起我们来了。好马啊……


青马高高地昂着头,脖子微微向后隆起,削竹似的耳朵灵活地前后转动着。前腿中的空当足足有两拳宽,两块强健的胸肌向前鼓突着。背部的线条从又高又斜的肩甲上向后延展,到了腰部,柔和地向下一弯,又很自然地挑了起来,往后展开,又勾出了一个斜长的尻,这是快马的特征之一。总之全身的结构是这么苗条、和谐、对称外加刚韧。四条腿就更不用说了,精细精细的,没有一根距毛,干净、利索。两条前腿像箭一样笔直地钉在地上,后腿却像弓那样弯曲,紧绷绷的,给人一种随时都要射出去的感觉。


四岁那年,青马就曾经一天里疾行三百多里,赶到昭盟的克什克腾旗,牵着的马都趴下了,于是老乡们都叫它为“干青包勒”——意思是“独一无二的青马”。那年我们千里北征时,又把伊和高勒公社知青所有敢斗胆和它比赛的马都踩到了蹄下,大长了我们南部的威风!


唉,青马啊青马,要不是你那单眼皮的石油色大眼睛里闪露出的:“只要你过来,我就敢踢你”的坏光,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。


我拎着笼头走近它,“呼”的一声,屁股就转过来了。真想踢主人啦!四年来,作为我的座骑,我深知它的习性,于是一面毫不躲闪地跟着它转,一面轻轻地把笼头送向它的脸旁。青马迟疑地拿嘴碰了一下笼头,又惊惶地闪向一边,我耐心地再送过去。这回,它抽动着鼻子,闻了半天,终于将脑袋伸进去了。


把马牵回来,拴在桩子上,我们钻进了女同胞的蒙古包。


茶早就烧好了,桌上摆好了大盘的奶食,外加一叠草原牌“三明治”——谁知道“三明治”是宗什么东西,我们这儿反正是干饼卷奶油。


奶油兑出来的茶可真香啊!喝得我们浑身冒汗,要知道,草原上人的精神全靠这点茶在维持。一缺了茶,我是呵欠连天,只想睡觉。A更邪乎,不喝茶就耳朵眼儿里面疼……


喝完茶,我开始检查鞍子。插带是新的,挂肚带的皮条也很粗壮,完全合格!弄不好人摔一下还没关系,把我这盘精致的花费了许多心血的银鞍子踢碎了我可就真不活了!


我抱起鞍子,慢慢地贴近青马,“哗”的一声,轻轻地把鞍子甩到它的背上。它大概也明白有马绊在束缚着它,把头低到地面打了声响鼻,一动也没动。嗯!鞴鞍子还挺老实,大概没啥事儿。 


可是等我登上马靴,又走到桩子跟前,解开缰绳时,心里开始有点怦怦打鼓,虽然明明知道它的毛病,可每年第一次骑,总是觉得异常可怕。


我牵着它绕将起来。一般每年第一回骑时,紧好肚带后牵它绕两圈,它就会撅起尾巴拉一泡屎,那时就只管放心上去,保证不尥。


今天可是见了什么鬼!青马死活就是夹着个尾巴不拉,更使人发颤的是耳朵也向后背着。几位女生端着碗,靠着包,兴灾乐祸地叫着:“哈哈!不拉!肯定尥!把你摔个半死,谁叫你昨晚不圈牛!”真的,昨天晚上只顾弄马,牛也忘了圈。


我恨恨地看了她们一眼,唉!如果让她们骑,我站在一边看热闹,该是多么快活!风凉话当然说得更出色!可现在,尖声尖气的奚落使我的头皮直发硬!


我停住步,转身提起缰绳,把青马的脸拉向里侧,左脚轻轻地认进蹬,右手扳住前鞍桥,正要翻身,青马猛的向前一窜,我紧跟一步,还没等我动作,这家伙又突然向外侧一转,马屁股一下撞到我的胸上,把我甩到一旁。啊哈!真有点不识抬举了!我咬牙切齿地把青马狠狠地揪了过来,“唰”地认进左镫,它又开始往前窜,我猛的向后一打嚼口。青马受到这突然一击,“喑”的一声怪叫,两条前腿直立起来……


好骑术!我一定以一个异常迅速的动作翻上去了,它的两条前腿还没落地,我已经稳稳地坐在鞍子上了!


青马原地转圈儿,乱蹦乱跳,我下意识地把身子向后仰,右手按住前鞍桥,左手紧紧地勒住嚼口,不让它把头低下去。


A在一旁大叫:“抓住后梢绳!抓后梢绳!”


“哈骂怪(没关系)!”我心里已经有底儿了,只要不让它把头低下去,就肯定尥不起来!咦,几位女将的怪叫怎么听不见了?嗯!一定是吓住了!


青马站在原地不动,我两脚磕了下马肚子,它突然又往前窜去,窜到水淖边上又“腾”地戳在那里,差点使我失去平衡。可就在这时,我觉得马背开始缓缓弓起来,身后响起了“扑扑”的声音。


哈哈!牵你走你不拉这泡屎,给骑出来啦!

微风拂面,身轻似燕。我觉得不是青马,倒是自己在轻捷地跃过小河,飞过山岗。马蹄“嗒嗒”,有节奏地弹着地面。老牛横着耳朵呆呆地望着飞驰而来的怪物,临近时才突然翘起尾巴向一边滚去。


“好兆头!秋天没骑的马倒是有精神头儿,到底能跑多快?”我扬起鞭子,照青马屁股上“啪”的一声。


上帝!屁股撞在后鞍桥上,身子突然矮了一截,眼镜也要带不住了!

6月1日

今天是儿童节,总场的小学生们要演出丰富多采的文艺节目,还有小摔跤手的精彩表演。和往年一样,所有能去的牧民几乎都去看热闹,节目完了以后,自己再组织赛马,一来可壮声势,二来众人面前也露一鼻子。简直就是个小“那达慕”。


A竭力鼓动我去参加赛马:“没事儿!去吧!光有个好马名有什么用,总得让‘国际’公认嘛!”


“啊呀!够呛吧!”我忐忑不安地打量着青马,“刚抓来三天,连骑带吊,肚子虽然下去了一点,毕竟让它吃得太少了。这次就算了吧!”


“不行,不行,不行!”A的头一歪,眼里露出嗔色,一连无数个否定:“已经说了要参加,必须去!唉,你这个人哪!”


“好罢,不管名次如何,去试试!”我终于勉强下了决心。


“你先去,我圈完马去场部和你碰头!”A说完跨上马,一溜烟地跑了。他已经当了半年多马倌,早出晚归,风里来,雨里去,真够辛苦的。


10点了,我鞴好鞍子,缓缓向牧场走去。


喝!还真有点节日的气氛!学校前面高高的旗杆上,一面巨大的红旗迎风猎猎地飘舞。高音喇叭里也在呜勒哇啦地乱唱,身着五颜六色蒙古袍的牧民们围起来的大圈子里,儿童们穿梭往来,白衬衫上的红领巾格外醒目。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的大笑。


我下了马,赶紧把它绊开了。好朋友,赶紧吃两口吧!


A从人群里急冲冲地跑了过来,嘴里大叫:“都打听到了!不善!不善!金光和白音诺尔大队都有不少马准备赛,小门吉儿的“呼伦”(金色马)也来了,公其格的红马还想拿第一呢!”


完蛋!我心里凉了。小门吉儿的“呼伦”去年旗那达慕大会上一百多匹马跑了个第六,公其格的红马也公认是雅干西勒目前长跑最好的马,第一是没指望了!“没关系,不得倒数第一就行,反正还没出名。”我暗暗地给自己打着气。

摔跤已经进入决赛了,人们的情绪达到了最高点。前几名小摔跃手的男家长们抱着酒瓶子,声嘶力竭地叫嚷着:“勾腿!”“背呀……!”女家长们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,一看到自己的孩子不幸倒地,便“呸——”的一声用手捂住嘴,发出“还吝”(可惜)的哀鸣。


“参加赛马的人准备吧!赛马马上就要开始了。”学校的车木格校长拿着小红旗四处叫喊着。


我赶紧站了起来,走到青马跟前。它是那么贪婪地咀嚼着。昨天又吊了一夜,我可真不忍心马上停止它的享受,可是“阿拉嘎怪”(没办法)!


往放马的方向出发了。我暗暗地数了一下,有二十多匹,最精神的还是公其格的红马,这匹马拼命往前抢着嚼子,乱蹦乱跳,“咬斯台赛汉毛驴班达(真是匹好马)!”


门吉儿的“呼伦”不紧不慢地小颠着,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脸上。他妈的!挺安祥,好像今天的冠军肯定是它的了。本牧场别的马没听说过什么特别出色的,也就是凑凑热闹罢了,外公社的马可不明底细,天晓得!看着都像龙,安知不是虫!


“喂-!B,你的青马今天能跑第几呀?”公其格冲着我叫着。他高高的个子,嘴上黑黑的一圈络腮胡子,脸色红得发紫,在雅干西勒是以吹牛著称的,这时,正得意地摆动着缰绳,让他的红马走着“之”字。

“嗨!我这破马,从来也没跑过这么远,凑个热闹,捡你们的马粪呗!”我嘻嘻哈哈地回答着。还是谦虚点好!


“哈哈哈……”一阵得意的大笑,这小子,高帽子戴得还挺舒服,可气!


到地方了,离场部大概有三十里地左右。大家都下了马,点起烟来。有的人嘻嘻哈哈地在打诨逗笑,有的人好像若有所思……我敢说,如果不是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的话,每个人都是心神不定!


抽完烟,门吉儿站起来说到:“怎么样?兄弟们,上马吧!”“扎”的一声,大家都站了起来,仔细地整理着鞍子。我把前肚带略微放松了一点,让青马的呼吸畅快些吧!


背着马跑的方向,大家一字排开。我觉得心里开始“怦怦”乱跳!


突然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号令:“台布拉(放马跑啦)!”


再也来不及想什么,我拼命地拽过马头,“啪”地打下一鞭……


周围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,刹时间烟尘弥漫,跑在前面的马蹄撂起的土块不时迎面击来……

我摆动着马缰躲闪着,大概是头一次参加赛马的缘故吧,简直是头脑发涨,眼目昏花,只顾看着方向,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都是些什么马。刚放开,马的速度显然都差不多,忽前忽后,忽左忽右。


大约跑了有十多里,渐渐有的马落后了。在前面的,只剩下公其格的红马。实在出人意外的是——青马居然也在和这几匹马并驰着……


红马超过别的马一丈多远,兔子一样地倒动着四腿,频率极快。“呼伦”则是大步地窜跃着,紧追不舍。


公其格猛一回头,我看见一张闪着狡黠目光的得意的脸,好像在说:“还是我的马快呀!”忽然,他一皱眉头,大概是看见了我,“咦,这小子怎么跟上来了?”


没想到吧!我暗暗高兴,低头“啾啾”地催着青马。


黄马和黑马完全并排跑着,我离这两匹马还有一个马身的距离。这两个骑手频频扭头看我,表情挺紧张。


“不能光看我的脸呀!我还得让你们看看我的后背!”当发现前两匹马已经有些“毛的借(不行了)”的时候,我越发高兴起来,“一定要超过去!”


好机会!前面一个大下坡,足有500米长。我猛然伏向青马的脖子,在它耳边一声怪叫,手里的鞭子在它眼旁挥舞……好一个大加速!我的屁股一下撞到后鞍桥上,旁边两个骑手的白头巾一闪而过,青马飞快地冲下坡去,借着惯力紧跟着又翻上了前面的高坡。这时,离领先的两匹马也只差两个马身的距离啦!


场部两边终点的大梁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,已经快到终点了。我的奢望越发膨涨起来,“不能超过这两匹马,捞个第一吗?”


可是忽然,我感到青马的腿好像在发软,马身开始有些摆动,蹄子踏地的声音也好像有气无力的了。


怎么搞的?耍赖?我火起来,狠狠地打下一鞭,仍然是无动于衷,嗯?啊!我明白了。霎时我觉得一阵怜悯涌上心头。怎么能怪它呢?从马群抓回来后骑上它去的红星大队。拴了一晚,第二天又跑回来,仅仅吃了三四个钟头就又吊了一夜。今天连到牧场又去赛马点也有60多里了,它的力气从何而来呢?况且已经这样不容易地跑到了第三!


“我的马哟,候勒黑(可怜呀)!”


红马远远领先了,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头一个窜进场部。公其格摘下礼帽,想向对他的马赞不绝口的人们致礼。可惜没拿稳,“忽”地一阵风,帽子向后飞去,人们看着他的秃头大笑起来。


青马紧跟门吉儿的“呼伦”冲进了场部,我拿眼角瞟着指着青马交头接耳的人们,感到一阵虚荣心的极大满足。我甚至觉得比第一还要高出一头!


A骑着马迎了上来:“跑得怎么样?”


“简直是奇迹!完全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第三!”我上气不接下气。估计我这时的表情肌一定动作频繁,因为A看着我开心地大笑起来。


夕阳西下,我和A沿着弯弯曲曲的车道往回走。

路的东方,是罩着一层青色暮霭的连绵起伏不断的丘陵,西边无际的平坦草原上突兀耸立的四方山的平顶上,横着夕阳的半边红脸。浩翰的“库尔查汗泊”变得如此平静,晚风吹拂,抖起万点鳞光……


我们兴奋的情绪仍然不能平静,A在马上左摇右晃,挥舞马杆,兴高采烈地“指点江山”:“……总之,青马的前途是光明的,而道路也不会十分曲折,大有希望!”


我当然没有异议。

6月3日

一切都开始打破常规。


A是马倌,每天很晚才能回来。几位女同胞在地里干一天,晚上回来挤奶,乳牛不回来,又找不着我这个放牛的。我可倒好,为使青马的腿不上马绊舒服些,居然好几个钟头坐在野外牵着它吃草,一点儿也不腻烦。


晚饭时,平常海阔天空的聊天也开始变得千篇一律了。A努力回忆着白天从最有经验的牧民那里听来的拴马的“咬斯(规矩、经验)”:“要吃热草,白天要拴在阴影里,早晨不能吃带露水的草,要把马汗刮得绝对干净……”


“最好吃旧营盘羊粪上长的宽叶草!”我也津津有味地补充着。


女同志们开始感到不满:“你们不能说点别的吗!老是马,马的,真讨厌!”老董指着A说:“如果你们明天还这样的话,就给你吃肉粥!”手指头又毫不留情地指向我的鼻子:“你呢!给你吃……”


“发面馒头!”她们一齐大叫起来。


这是多么可怕的威胁啊!

6月5日

为了真正选拔出能够参加那达慕赛马的马,分场决定在十号举行一次预赛,选出前三名进行正规训练。当然,正规训练时就不能让大人们骑喽!


这回我的青马可有足够的时间进行休整了!


公其格呀,公其格,我要与你决一雌雄!


我的会计事务从来还没有像今天似的棘手过,往常的干净利索劲儿全不知到哪儿去了!只觉眼前小方桌上的单据张张面目可憎。


“一千捌佰陆拾肆圆,”嗯!这是马鬃、马尾和驼毛的收入,我结结巴巴地念着单据上的蒙文,眼睛却不自主地向包门外瞟去。


咦!这家伙怎么趴下了?大概是吃饱了!吃饱了也不能趴下呀!肚皮让热土烤着最不好了!我赶紧窜出门去,跑到青马后面,把它轻轻地赶起来,伙计!要注意保养!


走进包里,我尽快地拨动着算盘,打着社员这个月的工分,“一万三千多分”不多,不多,在计划之内,“付出现金……”


嘿!青马怎么又跑到水草地上去了,这种水草一泡屎就没了,简直不识好歹! 我拿上笼头跑出去,把青马牵到一块干干的草坪上。“在这儿吃吧!好朋友,得抓紧时间,否则晚上吊你可别怪我不留情!”我拍着它的脖子自言自语。


呦!账还没算完呢!我又回到了小桌边,包门也拽上了,眼不见,心不乱!单据们仍然在张牙舞爪。


“这是牧业收入,这入副业开支,这个嘛,进副业收入或其它收入都可以……”


“扑愣愣……”外面又是一阵响动!


我“腾”地跳了起来,青马又怎么啦?出去看看?账怎么办?


去他的罢,晚上再说!

6月9日

青马已完全精神起来了,一天到晚站在桩子旁大概很难受,它经常绕着桩子自己小颠几圈。


A拿着剪子和梳子仔细地给它修理着鬃。他这人是干什么都镇别人一头。确实,不管是做马杆子,修马鬃,甚至做银嚼子,老乡们除了“啧啧”称赞外,简直望尘莫及!


鬃修好了,耳后和肩胛各留一缕,然后依马脖子的线条仔细地把鬃修成了一个弧形,没有一根参差!


“肚子已经完全挑起来了!已经可以说是进入‘薄棱kei(马后腰饱满又不下垂)’状态了!”我按了按马后腰的凹处,满意地说。 


“可以是可以了,但是明天跑,晚上拴了可能不好,我看今天白天基本不让吃,晚上不吊,早上早早地抓回来,肯定明天跑起来有劲!”A敲打着剪子,想出个新花样。


“马不吃夜草不肥……这鬼小子!”

6月10日

一清早,我们就往龙德格那里出发了。


老头子刚刚抓回马来,看见我们来了,就立在那里等着。


没等我们下马,龙德格就围着青马转了一圈。我们还没问好,就听见了他的爽朗笑声:“哈哈,青马的肚子可是正好,今天有可能第一!”


“哪里,哪里,不捡别人的马粪就不错了!”我暗暗压住内心的喜悦。

老实说,老一辈牧民中,我们最佩服的就是龙德格。他不仅是放了四十多年马的老马倌,还是当年威震内外蒙的著名摔跤手。他的个子足有1米85,灰色鸭舌帽的鬓角上头发花白,略显瘦削的脸上什么时候也带着笑容,笑起来时眼角上堆起几道皱纹,显出老人特有的慈祥。


公其格也来了,还没进包就听见了他的声音,还是那么趾高气昂的:“我本来今天不想来了,羊没人放!可是一想拿上个第一再回去追羊也来得及,就过来了,哈哈哈……”


目中无人!近乎疯狂!我的嘲讽眼看就要脱口而出——可是他的红马兔子似的跃进刹时涌现在眼前,一阵胆虚。还是沉默为好!


老龙德格仔细地给大家讲着赛马的践线:“好了!就顺着这条线跑,基本是个上坡,对马腿好。我和A到终点去等你们。”说完,看着我和公其格,神秘地一笑:“红马今天可是有对手啊!”


我听见公其格的鼻子里“嗤”的一声。


走在路上,谁也想不出什么逗乐的话来,都是互带敌意地打量着别人的马。只有公其格一人一会儿跑到前头,一会儿落在后面,和这人三言两语,和那人开开玩笑。红马的肚子不大不小,精神十足,深红色的马身反射着眩目的光采,没说的,绝对正常。这家伙肯定没少下工夫。


公其格跑了上来,和我并辔而行。忽然开口问到:“B,你今天怎么没带麻袋呀?”


“优各呢(你说什么)?”我有点摸不着头脑。


“我的红马能拉屎,你没拿麻袋,可怎么装呢?”


啊!“左撒勒台个森(他妈的)”!原来是恶毒的踩霍,说得倒是挺隐晦,满艺术的。“你也没带呀!大概你很明白自己的肚子就是麻袋!青马倒真的不很拉屎!”我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了。


到了地点,大家一字排开,只听见公其格还在可恶地大叫:“跑吧!你们都先跑!我让你们五里地!”


管你让不让!听到口令声,我立刻放开了缰:“啾!”


我感到一阵惊喜,青马今天的步伐是这样迅速有力,在短短的二百米的距离里,瞬间已跃过所有的马而居第一了!好!就这么跑!攒着点劲!


我回头一看,距青马不远的正是公其格的红马。什么让五里地,纯属放屁!他肯定已经感觉到青马今天的强劲,两腿拼命夹打着红马,力图赶上来。


今非昔比喽!无论他如何追赶,青马总是保持着三十米的领先优势,并且毫无减速的趋势。


我暗暗扭头又看了一下公其格,哈哈!老先生的脸像个茄子,眼睛却像恶虎,看那样子,真恨不得把青马一口吞下去。


我真的得意了!满脸发热,可惜看不见自己的脸,只能勉强看见鼻子。不好,我的鼻子也像个番茄了!


翻过坡,冲进了一片芨芨草,已经能够看见二里地外的高地上龙德格和A坐在那里。啊!他们也看见我了,站了起来,是在用望远镜辨认着吧!如果看见第一是谁的话……哈哈!


可就在这时,我却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,得意忘形之际,一直紧拽着的缰绳放松了,还这么愚蠢地加了一鞭。青马猛加了一段速,却突然慢了下来,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。


后面的马蹄声倒愈发近了。天哪!公其格追了上来,离青马已不到五米远了。 我慌了神儿,使劲又给了青马几鞭,可是丝毫不见加速。


身后突然响起了公其格的怪叫,他像醉汉一样在马身上左摇右晃,红马像被打了一针吗啡似的窜了上来,和青马前排了……


五十米、四十米……只有二十米了!不能让他超过去啊!我不自主地把身子向前俯去。


完蛋!到终点时,红马总算比青马先过去两个马头!


我懊丧极了,简直是个莫大的耻辱,眼看就要到手的胜利被我这么蠢地丢掉了!


不好意思走到龙德格面前,也不好意思去看A的眼光。我离人们远远地,绕圈遛着马。使劲鞭打着自己的马靴筒,恶毒地咒骂着自己。


人群里传出了龙德格的喊声:“公其格的红马,B的青马……参加那达慕大会比赛,16号,选好骑马的孩子,开始正式训练!”


16号?好吧!我不甘心,也不能甘心,我一定要把红马踩到脚下!


“牙不牙(走)!”我奇怪怎么会这么恶狠狠地招呼A。

6月12日

“赛努?”一声清脆的问好打断了我的思路。


“赛,赛白努?”我习惯地回答着,睁开眼一看,“喝!小孟克巴特来了,过来,柴乌(喝茶)!”我递过一个碗去,心里暗暗琢磨:“这小家伙干什么来了?”


“阿哈(哥哥)!我想骑你的马!”


“优格呢(什么)?”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惊奇地瞪着他:“你说什么?”


小孟克看着我的眼睛,脸腼腆得发红了,勇敢地回答说:“我想骑你的青马去赛马!”多么干脆!


我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他一下:“啊呀!我的青马可不老实,你骑得了吗?”


“斯那门儿(放心)!‘巴勒格台额木呢个’(一般的生个子马)尥不下我来!”小孟克的眼睛直发亮。


嗯,值得考虑,如果真能骑得了,倒解决了这两天我日思夜想的大问题。我既意外又高兴。


我开始用绝对挑剔的眼光审视他。


个儿是真矮,最多也就到我腰这么高,两只小胳膊又瘦又圆,手倒有些不相称地粗大,眼珠滴溜溜地转,一副机灵鬼样,嘴角甚至还带点刚毅,就是留着方方正正小平头的脑袋大了点,这倒没关系,也许有助于判断情况和辩别方向呢!


小家伙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,赶紧低头喝了口茶,忍不住马上又抬起头来请求道:“行吗?B阿哈(哥哥),就让我骑吧!我‘拉布挨河怪’(肯定不怕)!”


“别急,别急!”我绝对满意了,赶紧从箱子里翻出块月饼放在他手里。小孟克规规矩矩跑起一条腿,接了过去。“先喝茶!待会儿让你试试!”


天下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小孩儿!


门“哗”的一声被拉开了。A兴冲冲地一步跨进来,嚷着:“我可物色了一个好骑手,你琢磨是谁?”猛一低头,看见小家伙坐在边上,“嘿!小孟克跑得还挺快呀!直接来了吧!”


原来,A一清早出去就是找合适的小骑手去了。转了好几个营子,不是小孩儿骑术不好,就是大人怕青马不老实,不放心小孩。结果在路上碰上小孟克,死乞百赖地缠住A,非要骑青马不行。


A和我一样,完全满意。怕他家长不同意,跑到乌力吉那儿一讲,却是出乎意外的开通:“不怕我们的孟克巴特尔坏了你们的马名你们就要!我们蒙古民族的‘呼呼德(孩子)’没有怕屁股破的!”


小孟克大概在A还没有到他们家就直接跑来了。“怎么样?蛮出色的吧!”A得意地眯起眼,打量着小家伙。


老天爷怎么这么照顾我们,送上门来了!简直……!


“走!小平头骑士,看看你的骑术!”我一跃窜到门口,真有点变态了!


我给青马带上了嚼子。孟克脱掉小马靴,“啪、啪”往两边一甩,光着脚雄纠纠地走过来。


青马显然还有些认生,歪着头看着小家伙,不安地打着响鼻。我用身子遮住马眼,一手抱起孟克,(真轻,最多有一袋面重!)试着往马身上放。青马前窜后退,放了几次也没放上去。


小家伙有点急了,小脸儿涨得通红。他突然挣脱了我的手,一把抓住了青马的“门达(肩甲鬃)”,“我自己上!”没等我说话他已经一手抓缰,“嗖”的一声伏在马背上了……


青马横刺里大步腾挪着,竭力想弄明白背上有个什么怪物。可是小孟克简直就像胶一样粘在马背上,纹丝不动。


“哎呀!不行!‘低勒怪(挺不住)’吧!”A和我都慌得大叫起来。话音没落,只见孟克一翩腿,已经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了。


青马低头弓腰地跳了几下,突然飞跑起来,一道灰光似的隐没到对面的沙窝子底下去了。没等我们悟过劲儿来,只见青马驮着小黑点,像兔子一样,一耸一耸地跃过两道沙梁,不见了!


“不行!不保险,得去看看!”A急忙跑到马桩子那,解开马,撑起马杆,“哗”的一声翻上去,急打一鞭,冲青马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。


不会是摔下去了吧?真倒霉!试骑就掉下去了的话,以后就别想再叫小孩儿骑了!……马跑了倒是小事,把孟克摔坏了咋办?


我不安地来回踱着步,焦急地注视着前面任何可能冒出马来的沙丘。


五分钟,十分钟,二十分钟过去了!还没动静。完了!肯定是掉下去了!怎么向家长交待?我感到一阵心烦意乱。

突然,脑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。我急忙扭头一看,哈呀!我们的小英雄回来了!


只见小孟克身子向后仰着,一手拽缰,一手抹汗,兴奋地对我嚷着:“阿哈——!牙骂日(怎么样)?!我没吹牛吧!”青马摆动着头,轻盈地大颠过来,对背上的“怪物”也毫无反应了!


A横杆纵马,从东边的平地上冲了过来,老远就听见了他的大叫:“没问题!纯属一个马猴子……”

6月16日

正式训练倒是和平时不一样,参加训练的马都按照赛马的规矩,扎起了“灯笼”尾,两耳间绑上了“顶花”。就是青马没有,咱还没见过这个世面。


分场里得空的人都跑来了。颜金老太太腆着大肚子,跑来跑去的招待着人们。


人们下了马以后,都首先走到准备跑的几匹马跟前,转来转去,细细地打量着,然后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交头接耳地走进包去。


最得意、最有把握的是乌日根大队的道尔吉和红旗大队的占布勒两人。他们俩都是马倌,一人牵来一匹红马。一名“敲闹(狼)”;一名“绝特格勒(鬼怪)”——一般说来,马的怪名字都意味着这马有些特长。


道尔吉和占布勒这哼哈二将,使出了他们所有的本事,叫雅干西勒的人简直抬不起头来:


“哎呀!咱俩的红马今天都‘以吉勒怪(没有伴儿,意思是没有对手)’跑来,把第一、第二拿走,可真有些不好意思啊!”


“就是嘛!早晨我就说人家自己的训练,咱们来把第一拿走,回头人家不参加那达慕大会可怎么办……”


真是没治了!谁叫咱雅干西勒的马没跑出过好成绩呢!任他们踩吧!


“扎!龙德格依勒森(来了)!”老颜金高兴地招呼起来。


我赶紧跑了出去。


“怎么样?B,都准备好了吗?”


“嗨!凑合呗!龙怪(“怪”系蒙语对老人的尊称)!来,别的队来了不少马,您来相相,他们实在是‘东东午列借那(吹牛太甚)’!”


“是吗?”老头子不紧不慢地拴好马,走了过来。


道尔吉和占布勒的马拴在棚圈的西侧,头花用细细的花布条扎着,挺友谊地在互相啃着肩胛,跟它们的主人一样!


龙怪以他那富有经验的老马倌的眼光仔细地打量着,看了看前裆,又绕到后面看了看后腿,点了点头说:“也烂怪赛汉毛驴(没说的好马)!”然后用手刮了刮两匹马脖子上和土粘在一起的汗渍,让人摸不着头脑地笑了笑。


“怎么样,龙怪?”我急忙问道。


“看看咱们的马去!”老头子没有马上回答。


我们走到雅干西勒的三匹马跟前。青马、红马、黄马扎在一堆,头一点一点地躲着苍蝇,尾巴灵活地“刷刷”地来回扫着。龙怪抚摸着刷得油光发亮的三匹马的身子,又按了按马的后腰,饱满而不下垂。


“嗯,”龙怪抿了抿嘴,没等我问,趴在我的耳朵上低声说:“今天的前三名,我看是这三匹的!”


A也凑了过来,我高兴地把老头子的预言告诉了他。嘿!他好像早就料到似的:“早晨我就这么琢磨来着!”


“都来齐了吗?外队还有要参加的马吗?好吧,我看可以往那边走了!”龙德格环视了一下大家说道。


“扎”,大家都站了起来。当然,老头子是谁也公认的权威组织者。


公其格今天出人意外地显示出集体主义精神。他有点过于严肃地把几个小骑手叫到一边,低声嘱咐:“你们三个今天谁也不许吵嘴,自己的马跑第几都没关系,主要是压住外面的马,别听他们吹得响……”小骑手们瞪大了眼睛,频频地点着头。


“拉骂!(赞叹声)”公其格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!


龙德格走到我身旁,轻声说:“最好你跟着去放一下。青马还有些怕小孩儿,万一……”


“扎!”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。


一路上,小骑手们都是兴高采烈的。蒙古民族的孩子们从小就长在马背上,都把能够骑赛马的马做为自己幼年的最大光荣。为了这个,他们甚至不惜每次训练完后,晚上痛苦地让额吉用带盐的浓茶去洗磨破了的屁股。


今天,雅干西勒的三个孩子抱成了一团,时不时轰着乌日根队骑红马的小孩:“插香(一边儿去)!”


这小骑手可不像他们的马主人那么得意,听到斥责,无可奈何地拨着缰绳离得远一点。红旗队的小孩儿干脆就一个远远落在后面。


我有点可怜他了,走过去问道:“叫什么名字啊?”


“钢巴特。”


“以前骑过赛马的马吗?”


“去年旗里那达慕骑过。”


“也是这匹红马吗?”我开始注意起来。


“就是!在旗里跑第八呢!”小家伙一下自豪起来。


啊!怪不得老头子一看就说是好马呢,还真还有点来历!旗里第八?!我不觉心头沉重起来,早晨的自信突然无影无踪了。


小骑手们在数着自己的马拉了几泡屎,听起来是那么天真可笑:


“哈!又拉了!已经四次了!”


“咪尼毛驴拉布洪空牙布那(我的马跑起来肯定轻飘飘的)!”


“我的马还尿了一泡呢!”


骑黄马的小家伙由于自己的马既不拉又不撒显得不大高兴,拼命地反驳着,好像既不拉又不撒才是马能腾云的征兆。


唉!小家伙们,你们知道些什么呀!


走了两个多钟头,可算到地方了。地势平坦,沿着一条牛踩出的小道,一直是个大上坡,足有十里长!马的力量如何,到坡顶上就可见分晓了!


“好了!就在这儿!下马休息一会儿,呼日登奢吉巴嘎来(快拉屎撒尿)!”我大声吩咐着。


小骑手们光着脚,躲闪着地上的草刺,围到我身边来。我尽量生动地给他们讲着老规矩:“嚼子要拽紧,好好认准方向,不到终点不许打马,到人群前时要发出漂亮的长吆‘喝嘿——依’。这才是正经骑赛马的孩子哪!”


绷得紧紧的张张小脸是这么聚精会神地听着,其实,他们上马时,阿爸们何尝没有嘱咐过千百次呢。


“好了,就这些,小勇士们,毛驴的(上马)吧!”


我转身找孟克,想把他抱上马去。这小家伙倒好,早不知什么时候窜上马背去了,“嗒嗒”地颠到我跟前,那快活、自信的目光好像在说:“看!阿哈,没有你我也能行!”


“散早克斯,斯早克斯(排好)!”我让小骑手们摆成一行。


“预备——跑吧!”我一面大声发令,一面抖缰纵马狂奔起来。


我骑的这匹黄骠马,“短奔子”以快驰名,可今天简直像头猪!我拼命地驱驰着,一个个的小脑袋却都眨眼间掠过我的身旁。一会儿,就只能看见模糊的背影了。


我恼火今天怎么找了这么个倒霉的差事,也恼火黄马今天怎么这么不争气,我甚至毫无道理的照它的脖子上狠狠地打了一鞭……


好不容易才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大坡,前面的马离我至少有十多里了。只见数道尘烟在前面滚动,到底是谁的马早就无法分辨了!

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啊!有三匹马开始领先了!是谁的马?!“啾!啾!”我越发气急败坏地催着黄马快跑。


正在这时,我看见在最前面的三道白烟中有一道突然向右冲去。


“嗨!怎么搞的,简直是全部向右跑去了,不会是青马吧?……嗯!拐过来了!拐过来了!这还差不多!”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……


在终点这边的大梁上站满了观看的牧民。远远地听得见他们嘈杂的争论。这儿离终点还有五六里地,可能……不!肯定胜负在这里就已经见分晓了,不然人们决不可能无动于衷地停留在这里。


坡上的人们看见了我,有两个人飞马向这跑过来。他们显然是想告诉我些什么,可是我的脑袋正在“嗡嗡”作响。


我不听!我不愿意听!我宁可自己看到青马的下场!二里、一里,已经清楚地看见人们牵着自己的马在遛圈子了,我的心“怦怦”地跳起来。


朝鲁追了上来,“哎!B,你的青马……”真讨厌!多嘴多舌的,我烦恼地堵起一只耳朵,“你的马第一!”喊声顽固地在另一个耳朵里响了起来。


“什么?!”我赶紧扭过头去。“你说什么?我的马?青马?!”


“哈呀!真了不得!‘乌呢勒强嘎依日森(强劲地冲到终点)’!再跑十里别的马也追不上!”


“你胡说!别骗我了!”我假装不相信地反驳着,可觉得嘴笑得快咧到耳朵上了。


我们俩并排跑到终点。一眼看见A正牵着青马在急速地遛圈子,所有的人都向我投来庆贺的眼光。


老龙德格的稳重劲也不见了,孩子似的笑着,跑过来使劲拍了下我的肩膀:“包勒毛驴阿布见达(青马太棒了)!哈哈!”


我简直是傻乐着听着人们激烈的叙述:青马第一!公其格的红马第二,可惜跑歪了一段路,要不大概也和青马一块儿到了。乌日根的和红旗的两匹红马是倒数第二、三名,而且快到终点时“迷恋毛的森(明显不行了)!”


什么“鬼怪”啦,什么“狼”啦,统统“德密(那么回事儿)”!


公其格在对急急忙忙想溜走的道尔吉大叫:“道尔吉!别走呀!多光采啊!你的‘第二名’真不错!”


道尔吉尬尴得鼻子直发紫,一边溜号一边反击:“你高兴个啥呀!一个老牧民拴的马跑不过一个知识青年拴的马,我都替你脸红!”


这句话起作用了。公其格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。


“这个毛(坏蛋)道尔吉,真能挑拔离间!”我暗暗骂道。


A牵着青马过来了,是那么仔细地在给马刮着汗。我赶紧翻身上马,过去把青马接了过来。A简直有点舍不得把缰绳递过来,而且又是这么会心的一笑。


我慢慢地牵着青马遛着,爱惜地端详着。嗯,呼吸已经完全平复了,看来五十里地对它说来并不算什么!毛被汗水打湿,全都紧紧地贴在身上,显得苗条了一块。咦,嘴角上的红东西是什么?血?!


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赶紧俯下身去仔细一看,没错,就是血!我着急了,急忙大声呼唤龙怪:“龙德怪!快来看看,青马嘴咋啦?”


老头子跑了过来:“牙丧(怎么啦)?嘴出血啦?嚼子勒的吧?乌吉牙(我看看)!”他提起嚼铁,低头看马的嘴和舌头。


“哈!散宝勒了(这下可好了)!”突然,老头子一拍大腿,直起身子来。我完全糊涂了!怎么倒好了?


“操勒丧(穿透了)!这下可不一般了!”龙怪更高兴了。


我可是更弄不明白了。“什么‘操勒丧’?龙怪?”


“不是嘴的血,是胸里的血。马胸里的废血跑出来,是要大大地长进的标志!这是老“咬斯(经验)”啦!”老头子兴奋地讲着,又对我神秘地一挤眼,意味深长地说:“这下,公其格的红马可就不……”


我无法形容听完这句话后的心情。


公其格牵着红马遛过来了,脸色铁青,看也不向这边看一眼,心里琢磨什么呢?


老小子,不服气吗?下次训练再见!

6月17日

今天早早地就喝完了茶,该干什么了呢?自然,还是侍候我的宝贝。


我牵着青马,走到井边,往槽子里倒了两兜子清凉的井水。青马“咕嘟嘟”地喝着。“不够?那就再来一兜!”一连气喝了三兜,青马这才抬起头来,打着呵欠,吧哒吧哒嘴,品着味道。


“走吧!伙计,该给你挠痒了!”我把马牵到桩子旁,拿起大刷子,一下一下地刷着。

作者弟弟为《赛马日记》画的插图

昨天有些没刮干净的汗渍渐渐都消失了,青马的毛一顺向后发着暗光。“好极了!”我退后一步,满意地欣赏着,“可以去大嚼了!”


我把它牵到一块好草地上绊开,钻进包里。


A躺在那里,晃着二郎腿,抱着一本书,嘴里在念念有词:“在细胞内葡萄糖和氧起化学反应,生成二氧化碳和水,在反应同时放出能量。这些能量一部分用来产生热量,维持体温,另一部分储存在一种特殊化合物——三磷酸腺苷中……”


“你看什么书呢?”我突然感到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。


“人体生理知识。”


“我看看!”我一把把书抢了过来,下面的话使我的每根神经都跳动起来了:“……然后组织从三磷酸腺苷中吸取需要的能量,进行各种生理活动。例如肌肉收缩、心脏跳动等能量,就是从三磷酸腺苷中得到……”一阵电流似的狂喜!


“难道咱们不应该给青马补充一点诸如此类的东西吗?”A“霍”地坐了起来,说道。


“怎么不应该呢!难道不是完全必须嘛?!”我还处在惊喜之中。可马上又觉得有点凉,“上哪儿去弄这玩意儿去呢?”


A把头往女生包的方向一摆,得意洋洋地说:“什么也逃不出我这侦探的眼睛!我早就发现她们存着不少,还是什么‘四维葡萄糖’呢!”


“那她们就给啦?”


“嗨!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!咱们当然先好言好语地讨,实在不给,就来个三请不如——一偷!先礼后兵!”


哎呀,我的老兄!你可真够出类拔萃的!


“老董啊!”A把脑袋探出包门去吆喝着:“请过来一下,有要事相商!”


老董走了进来,坐在门槛上,可能刚打完奶缸,溅了一身奶点。“啥事啊?”


“啊!是这样,”我紧张地在脑子里编造着词汇:“青马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,我们发现你们比我们还高兴,因为这主要是在您的亲切关怀下取得的,可现在青马据说还需要补充一样物质,而这目前只有你们的强大经济基础才能解决……”


“哼!我早就知道你们不怀好意!怎么,又想让我们施舍点什么啦?”老董挺高兴,好兆头!不过是先摆摆架子!


A在一旁插嘴了:“不是想让你们施舍,很简单,青马想吃点……”


“想吃点葡萄糖!”我赶紧补充道。


“什么?”老董的两个眼睛都瞪圆了:“给马吃葡萄糖?!你们的破马高贵到这个地步了吗?!不给!不给!”


我可急了,赶紧翻开书递了过去,舌头也有点发滞:“您,您别这么果断哪!不是马高贵,理…理论要求这样啊!”老董半信半疑地接过书去,默默地看着,我一边指点着段落,一面紧张地注意着她的表情。


她的眼一离开书,“怎么样?”我和A几乎同时叫起来。


“唉!拿你们这些疯子,简直没办法!”老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,转身出去了。


“哈哈!到底是牧民哪!”A和我相视大笑起来。


青马可不愿意享受这种特殊待遇,溶化了葡萄糖的水它看也不看,只好强制了!


女同胞们用纱布给缝了个小口袋,里面装满葡萄糖后绑在嚼铁上,然后硬给它带到嘴里。青马吧哒、吧哒,不管它怎样吧哒嘴,小口袋也掉不出来,一口袋葡萄糖马上就溶化在唾液里咽下去了。


看着青马那个难受的样子,我实在感到有点委屈:好朋友,难道这不是甜的吗?

6月20日

还没起床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潮气。


整个天空阴沉沉的。大片浓重的乌云接缝的地方,朦胧透着几道昏黄惨淡的光。两只苍鹰在那里奋翮高翔,看上去就像一匹灰布上的两个黑点。平常那么醒目的大梁上的架子也看不见了。


“唉!怎么碰上这么个烂天气!”我和A鞴着鞍子去参加今天的第二次训练。


“没事!只要不下雨,马凉凉快快地跑得更有精神。”A总是这么兴致勃勃的。


10点多钟到了嘎嘎这儿,小孟克看来早就来这儿等着了。我有点奇怪,问嘎嘎:“今天怎么没有外公社的马?不知道信儿吧?”


“咋不知道呢!挨森白勒轨的(害怕了呗)!”老嘎嘎习惯地“咂咂”两声,往嘴里扔了两颗炒米,满有兴味地嚼着。喔!可不是嘛!


嘎嘎是个老复员军人,分场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,嘴唇下面总是留着一小撮尖胡子,不时还得用手去揪揪,手特别巧,看别人做东西有哪儿不好的时候,就“啧啧”咂着嘴“夸奖”你。他也是个赛马迷,据说有一次看赛马,一看自己的马露了出来,“咔”的一声把嘴里叼着的烟锅杆撅成两截,往靴筒里一塞,赶紧爬上马去……事后自己还直可惜烟竿怎么无缘无故地断了。我们去年冬天修建饲草基地的石墙时,曾在野外帐篷里住了两个月,每天晚上钻在一个皮被子里,感情特别融洽。


“赛努?”好一声巨雷般的问好,红星大队的马倌巴图一头扎了进来。


“赛!塔赛努(问候语)?”我赶紧给他腾开地方。


这可是个好小伙子,初中毕业生,对北京知识青年像自己的亲兄弟一样,到他马群想骑哪匹就骑哪匹。“嗨!骑吧!好好保护就行,你骑我骑还不是一样,反正四条腿驮着两条腿走!”开通得很。


不过今天他的来意可值得揣磨,老早就听说他要拴红星大队有名的“高栽乌兰”,是不是今天拿来了?


“巴图,怎么样,想和我的青马比试比试吗?”我开玩笑地挑衅着。


“你那破青马,连我马的屁也闻不上!”真没办法,这个地方的风气是不是叫我们给带坏了?总是踩霍第一,友谊第二,比赛第三。


“说真的,‘高栽’带来没有?”我笑了。


“没有,没有,我是先来看看你的马到底怎么样。”他突然发现这话有点泄士气,赶紧补上一句:“不过看不看你的马也不——行!”


哈哈……满包的人都笑了起来,到底是胆虚呀!


我钻出包去,老嘎嘎走过来说:“今天你可该看看自己的马了,我领孩子们放马去!”他转身招呼起来:“孩子们,上马吧!准备出发啦!”


我真打心眼里感激他。


咦!公其格的红马怎么没来?他怎么可能放弃和青马竞争呢,简直不可思议!我叫住正准备走的嘎嘎:“公其格的红马今天不参加吗?”


“那不是!”老嘎嘎一努嘴:“他直接从家里去啦!”


东面的山坡上真的走着一匹深红色的马。


好小子!连这么两步路都不想多走,真想拿第一啊!


包里的人喝着茶,聊着天儿,猜测着今天的第一可能是哪匹马。


我发现肯定青马能跑第一的人寥寥无几,大家都还迷信着红马,认为上次训练红马不跑歪的话,还是红马第一。


老颜金在一旁搭上话了:“今天可保证歪不了,昨天公其格来向我借了两根皮条,给小孩做了个长鞭子,歪的话,一打嚼口就过来了!”


准备得可真周全啊!


过了两个钟头了,龙怪起来招呼大家:“该上马了!呆会儿梁上一冒烟可就跑也来不及了!”


我扛起做为终点标志的大红旗,解开马,叫着巴图:“巴图,一块儿去吧!”他正拿着望远镜瞄着前面的大梁,听见叫他,回过头来,吸了一下鼻子,滑稽地作了个鬼脸:“我不去后面了,就在这儿,看得清楚!”


老头子和我并排小颠着:“龙怪!你看青马还能跑第一吗?”我让刚才人们的议论弄得心神不定。


“阿勒特怪(没跑儿)!肯定是青马!不过红马不跑歪的话,离青马也远不了!”老头子是这么自信而肯定地回答着。


老实说,上次青马嘴里的血还是有点让我不放心,虽然龙怪说“操勒森”要“大大长进”,可按一般生理常识来说,内脏出血怎么也是不好才对嘛!而这偏偏还是什么“老咬斯”!出自放了四十年马的马倌之口……鬼知道!


到了上次勒马的地方了。大家刚下马,马上就有人喊到:“来啦!来啦!”

东面远远的大梁顶上冒出了几个黑点,瞬间已在梁这面的下坡上铺开几道白烟,扬起的尘雾马上又随风向一侧飘去。


人们紧张地用望远镜辨认着。不知是由于今天的能见度差还是由于太远,几乎不可能认出来。


龙怪刚刚给我打的“强心剂”又失去效力了,我只觉得浑身燥热,手足无措,骑的枣红马又一头撞在我的背上,上下蹭着痒。我回身狠狠一拳打在它的脸上,妈的,捣什么乱!


赛马已经飞快地下到了梁底,隐没到一个沙坑里,立刻又冒了出来,已经快到嘎嘎营子前面了,这就是说离这里最多也只有十里多地了!


人们这时如果看到我的脸的话……


“B!上马!今天再延长十里地!”老头子突然大声吩咐着。他猛的拔出了插在地上的红旗,“跨”的一声上了马,向西跑去。


多么想再看看啊!可是老头子的旨意!


我无可奈何地翻上马,跟着龙怪跑起来。仓忙之际,我隐约看到一道白烟已经离这里不远了。


好一阵急促的狂奔,足有十里地了,我和老头子滚下马来,仅仅来得及把旗子插在地上。


面前二百米左右的平地上,一匹铁青色的马驮着小孩儿直冲过来。马上的小孩挥舞着马鞭,发出童声尖厉的呼啸。


是参加训练的马?不是吧!怎么会只有一匹?老头子在旁边也目瞪口呆。


只剩三十米了!龙怪匆忙从怀里掏出望远镜,盲目地对着镜头,嘴里喃喃地嘀咕着:“狠宝勒其各吧(这是谁呀)?”


我们俩谁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。


“青马!一点不错!”老头子终于大叫起来。我还发愣呢!我的小平头骑士的面孔不都是清清楚楚的了吗!白痴!我在脑袋上“啪”的一声,赶紧跨上马去。


小孟克使劲拽着马缰,等我追上来,奇怪地问我:“阿哈,你怎么不接我呀?”


唉呀!我的勇士!你再这么问我可就要高兴得疯了!镇静!镇静!我命令自己。


放下孟克,我牵着青马遛了好几圈,才远远地看见后面的马跟了上来。喝,第二还真是公其格的红马,不过,这个第二可不够光采喽!


龙怪跑去接红马。公其格也跟在后面跑了上来。


哼!老小子,我看你这回还有什么说的!


公其格冲我迎面跑了过来。哟,这家伙怎么这么兴高采烈的?见鬼了!只听见他大声嚷着:“B,好样的!青马拴得真好!查干诺尔那达慕有得第一的希望!啊呀呀呀!”


嗯?祝贺?!“哪里,哪里!都是你们教得仔细嘛!我们哪懂得拴马!”


我的反应也真够快的!


往回走的路上,自然,所有热烈的话题都集中在青马身上。老头子给大家讲着三十米上用望远镜都看不清是谁的笑话,大家开怀大笑。


巴图老远就迎了上来,好像第一次才见到青马似地拼命打量着。


“拉骂(天哪)!彻底投降,了不得!了不得!蹄子像铁锨一样,撂起来的土都是一块一块的,‘蛮德格你斯借那(疯狂地在飞)’!我的马低勒怪(抵挡不住)!低勒怪!”巴图的头摇得像拨浪鼓:“这回牧场可是有好马啦!”


天,阴得更厉害了。西边天际的黑云像海浪似的涌盖过来。风“呜呜”作响,小草倾倒了身子伏在地面上……感谢老天爷啊!给了这么个好天气!

在你身上没白下工夫!青马,你今天跑得可真——

“哈哈!”我突然无缘无故地仰天大笑起来。

A在旁边捅了我一把,“疯啦?”

待续……

作者简介:李大同, 北京汇文中学(当年叫男26中)1967届初中毕业。1968年至1977年在内蒙古阿巴嘎旗白音德力格尔牧场插队。在10年的插队期间,蒙语一流,担任过大队会计和负责人,荣获了那达慕大会的赛马冠军,深深博得蒙族牧民的喜爱。1979年,进入《中国青年报》,先后任驻内蒙古记者,特派记者,学校教育部、科学部主任,《冰点周刊》主编,高级编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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